莫秋山原名莫小伶，娘死了。他七歲時被賣給莫萑山老爺，當起了下臣。說起下臣，其實是小倌，沒什麼名分，據說七姨娘的八大姑跟莫老爺有些關系，才被送來了莫府，不然連門檻也進不了。莫小伶起初只是端茶送水，後來被人瞧見好看，被摸了屁股，這小倌大氣也不敢喘，紅著一張臉，唯唯諾諾地應了，說：「老爺?！贯醽砑t顏禍水，季家的大娘非要他端茶送水，叫莫老爺割讓乾兒子，莫老爺不肯，誰家底沒點不乾凈的事，莫老爺家就這麼被翻出來，著了道。莫老爺被人抄了家，縣令擔心這件事惹來流言蜚語，往後難安人心，季家就這麼被抄了府，季大娘攜兒子遠走他鄉，杳無音信。莫小伶沒有名分，沒人護，家亂時被賣到了妓館，老鴇看他唇紅齒白、眉清目秀，就把他收了下來。坊間流言亂竄，莫家幺子莫秋山的名號就這麼上了臺，初夜賣了一百兩銀子。莫秋山用這名字已是五載，要他初夜那人是五年前定的，當場結現一百兩銀子，出手好不闊綽，給莫秋山打響了名聲，沒留一名，說是十二歲時來取，就這麼走了。十二歲這年，他應約而來，請莫秋山喝了壺茶，聽他唱了曲陌上桑，又走了，說是十八歲時再來。這次留了一千兩。莫秋山不敢與人親近，鴇母也不敢讓他與人親近，生怕惹了這位留了一千兩的老爺。上次見他來時帶了一個小孩，已是眉清目秀，留在了堂外，給了點糕點與茶伺候，沒敢出聲。這次這一千兩，鴇母本不敢接，怕惹上山賊劫店，也怕惹來閑言碎語，想著收了銀子搬了店，下次那人來找就說換了城，萬一那人不樂意鬧事，於她又是一樁麻煩，這就這麼留了下來。莫秋山也是個麻煩，鴇母看著他無不惡毒地想著。好吃懶做，懶做好吃，叫他做什麼都怕動著那位一千兩的爺，再要吆喝，要他做些事，針線活，繡段紅色云錦，哄那位爺開心，也怕那位一千兩不高興，說不定家里有家室，惹了麻煩反而不好。她想莫秋山不是個麻煩精，就是嬌生慣養，因此沒少叫人打他。那位爺只在要說的那天來，其他時間來都不來，鴇母想怎麼對他都可以，只要看不出來。手會留繭子，腳也會，長時間虐待會讓人不開心，看起來郁郁的，他不想他跟那位爺告狀，就只在格外看不順眼時打他。不就是個小倌——她在格外憤怒時想，忍不住又扇了他一巴掌。她想人就是賤，有千金捧時格外賤。她討厭莫秋山。莫秋山想鴇母是恨他。他偏要跟她做對。他想她不敢動他，於是專挑她對他下手那一天針對她，刺激她臉上的那顆媒婆痣，說她想男人嫁不出去，說她人老珠黃沒人要，自然是挨一頓毒打，他愈挫愈勇，愈發跟她犟嘴，打到最後鴇母不敢動手了他就贏了。他天天盼這個。府里的生活再差，好歹也是府上，比不得市井街頭破敗，莫秋山剛來府上時，常愛對鏡自照，覺得自己應當是越生越好看，他天天照，日日照，看著昏黃的鏡中的自己，他覺得榮華富貴應當簡單輕易地來到他的頭上，千金爺，對他一擲千金，如此珍愛，誰還有這福份，他想對所有人笑著大罵：「你們這群下人，我小爺也有今日！全都是我的！」他想得越美，越愛對鏡自照，越對鏡自照，越覺得自己看著不像自己。他不知道?？寸R子，人是會瘋的。人瘋，不自知，瘋人瘋言，自然也無人理睬。鴇母打了他一頓。她嫌他賤。對鏡自照，越照越賤，她看他越生越糙，終於明白他無法討得男人歡心，對他有恨意。千金主兒，萬金爺，得了瘋病的鴨子，有什麼千金主兒看得上？千金主兒沒來，他派人送來了一輛車，叫人接莫秋山來宮里。老鴇皺了眉。她一整夜睡不好，想這如何是好，莫秋山不如從前，如今人高馬大，長得不似童年那般唇紅齒白、眉清目秀，越發難看。他眼睛有些三白，鼻子高大，下體也巨碩，實在不值千金。她托人回了王爺一封信，叫王爺別念了，已不似幼時那般樣貌，如何能承恩雨露。王爺親自來，看莫秋山。莫秋山嫣然一笑，臉看起來分外女色，恐怖至極。鴇母大驚失色，連叫龜公為他端茶送水，莫秋山不識眼色，掐著嗓子，叫他：「千金爺。您來了」王爺一笑，「喚我楚王。」莫秋山從善如流，「楚王?！鼓锷娇催@王爺不比他大多少，不知他有什麼駐顏秘方，問：「王爺，弱冠有無？」楚王放聲大笑?！付⒅辍！鼓锷酱笮?，笑得花枝亂顫?！付?，有妾室無？愿作妾?！钩鹾炔琛！刚埬闳m里，你為何不愿赴約？」鴇母一聽，連忙請罪?！高@莫秋山不合您口味，實在是去不了啊。」楚王旁邊的舍人連聲說：「這爺的事，你說了可不算??！」「這??這如何是好?。斈??要不這千??」「千」後面的「金」還未說出來，越千帆就皺了眉頭?！溉松迷觞N樣如何？我要得是莫秋山。他如今十八，是作妾的年紀，我便收了他，你也別多嘴。」莫秋山還未笑，鴇母就趕忙跪下，連連求爺寬恕。越千帆止住她。莫秋山就這麼去了宮中。楚王來京談件案子，一神機營的武官殺了妻，妻是當地名望，在他楚王的轄地中。武官來自京師，亦是名門望族，這事便由他楚王坐陣來解決。莫秋山就這麼被安置在宮中。楚王不理睬他，他咬牙切齒，發誓要讓他對自己另眼相看。楚王不理睬他，他愈挫愈勇，他屢次出現在楚王面前，對他嫣然一笑，這笑是他對鏡自練好久的，他自己喜歡，便也希望王爺喜歡?！鸽y看至極?！雇鯛斨涣羲@四個字，就走了。他的話如刺插在莫秋山耳中。他才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個伶人，專供他們這些人取樂用的。他不過十八，楚王已三十，是有些差距，不至於如此看不起。他又對鏡自練，想換個表情，想討楚王喜歡，楚王無視他，他便又對鏡自照，照到愈覺得自己丑陋，始覺得鏡子有問題。鏡子有什麼問題。他便又叫人換了副八卦鏡，想看是不是有人咒自己。不怪他，妓院里人為了出名，什麼都做，下蠱、奪舍、香薰、撫琴，除了服侍人的玩意兒，什麼都有人做。他也不例外，他對那千金爺下了一個咒，要他心離不了自己。他取了枚金子，用自己的血滴在上面，口中念念有詞，想要那爺的心不離自己。他成功了，他感覺是的。他感覺是的。他感覺是的。楚王又來了。他收了他的八卦鏡，對他厭嫌至極。他對他的厭嫌，讓莫秋山不知道他為何把自己招進宮，不是給了他一千兩作為他終生的定金嗎？怎麼變臉得這樣快？他的心在滴血。不知怎的，他感覺楚王的心也在滴血。他感覺楚王的心同他一起滴血。他想，是不是楚王在故意忽視他？故意吊他胃口，故意忽視他，故意忽視他，故意忽視他，他就能將他收入榻中。他對楚王也漠視起來。楚王忽視他。莫秋山的來歷成謎。他要查的是當年的一伙山匪，奪了他的妻，他的童養媳，他對她如姐姐，還沒與她執子偕老，她就長辭人世，他要如何待她？千金對莫秋山，是個意思，他想放了他，看他去哪去，他又不想放了莫秋山，怕放虎歸山，落了大線索。他對莫秋山??厭惡至極。莫秋山不清楚他心里這些糾葛。他想的是，他要王爺對他刮目相看。他才不在乎別人怎麼想。他就是要王爺對他刮目相看。他為此付出什麼，他都不在乎。他都不在乎。楚王查武官的事查到丑時，不再有心力再查，倦回府中。莫秋山等著他，他倚在欄邊，對他脫光了衣服，楚王看得皺了眉，莫秋山渾然不覺，對他粲然一笑，覺得自己能誘惑到王爺。王爺笑。莫秋山大笑。他的作態似男子時，常讓人覺得他是個莽夫，作女子時，常讓人作嘔。莫秋山不覺得自己哪里有異。他走向王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