桓震聽他這般和顏悅色地說出一番責備之言來,不由得怔了一怔,一時不知該當如何回答才是。更要緊的,不知朝廷之中一班文臣是否都與他一般的想法?自己手中雖說有兵,是這個亂世之中的實力派,可是沒了朝廷的,僅憑一個遼東,無論如何不足以自立,而遼兵要想離開遼東在其他地方扎根,那就如同魚兒離開了水,活不長久的。
龍華民見他二人議論政事,不便多聽,悄悄走到一旁布道去了。徐光啟瞧著桓震臉色發青的樣子,忽然笑道:“此處談話不便,寒舍距離不遠,百里何不一起來談談?”桓震愈加摸不著頭腦,但想多結識一個朝廷大老總沒壞處,何況徐光啟曾主持過多次科舉考試,門生便有許多,實在是一個值得結交的人物。當下欣然應允,兩人一面談談說說,一面向徐府去?;刚鸫藖肀緸樯⑿?,是以一個隨從不帶,也不曾騎馬。徐光啟卻也是孤身步行,叫桓震好生驚訝。
徐光啟的住處果然離南堂不遠,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走到了。他雖是堂堂三品大員,衣食住行卻都極盡儉省,加上又是孤身赴任不帶家眷,一所宅院與北京普通百姓所住的并無甚么兩樣。要說有甚特別之處,那就是后進單獨分出了一個跨院,作為工房,一應閑雜人等都不得入內的。
桓震走到工房院門前,駐足而立,瞧著門楣上掛著的一塊糙木橫匾,上面題著四個墨筆大字,道是:“初志一貫”,字體端方肅穆,一望可知必是徐光啟手筆。徐光啟見他留意這塊匾額,笑道:“這是當年仲堅所贈?!毖銎痤^來嘆道:“白駒倏忽,一晃已經兩年了。”仲堅是楊廷筠的字,桓震曾聽孫元化講過他的事情,此人是萬歷進士,受徐光啟影響而信奉天主,與徐光啟、李之藻并稱圣教三柱石的是也。前年楊廷筠病逝,徐光啟失一摯友,悲痛不已,便將他早年贈送的匾額掛在工房門前,借以緬懷故人。
桓震見他神色感傷,正要說些言語寬解,忽然聽得門內轟隆一聲巨響,倒像個炮彈落在院子里一般。他吃了一驚,一腳踢開院門沖了進去,迎面又有一人急奔而出,兩人撞了一個滿懷,一起跌倒。
那人跌在桓震身上,好容易爬起身來,坐在地下連連打恭賠禮。徐光啟怒道:“你這小兒好不曉事,怎的在桓大人面前這等放肆?”那人聽徐光啟這么一說,當即跳起身來,大叫道:“你姓桓?你是那個造炮的桓胡子?”
桓震皺皺眉頭,細細瞧他,但見這人約莫也就二十出頭,穿著一身粗布短衣,滿臉滿手都是黑灰,橫一道豎一道地卻像一只花貓。當下點頭道:“是我不錯?!蹦侨税」宦?,撲地跪了下來,連連叩頭,叫道:“求你收我為徒!”桓震給他嚇了一跳,連忙伸手扯他起來,搖頭道:“不成不成,那怎么行?”徐光啟喝道:“小子不可無禮!”那人見徐光啟呵責,不敢再行癡纏,悻悻然退了下去。
徐光啟這才來同桓震道不是,原來此人名叫楊柳,字不青,是蘇州人。他原也是書香世家,名門之后,只因父親貪賭好嫖,將家道敗落了,母親一怒之下上吊身死,父親非但不加悔改,更變本加厲,終于有一天死在了風月場中,家里的房屋田產也賣了個罄盡。楊柳年方十五,無處謀生,只得投靠了一個戲班,幾年來各地賣藝,去年漂泊到了北京。誰知道剛到京師便碰上戰亂,班主一命嗚呼,戲子們作鳥獸散,楊柳一個人走投無路,幸好遇上徐光啟,將他收留在家。
這楊柳從小便喜好丹方之術,卻又不煉甚么長生不老的丹藥,往往弄出些奇怪花樣。徐光啟見他頗有靈性,便叫他在工房之中打打下手,平時也不禁止他燒丹煉藥。不過這一回楊柳可搞得有些過分了,將丹爐整個燒毀不說,連草房也燒去了半邊。徐光啟做官清廉,冬日不舍得燒炭爐,尚且用湯壺暖腳,要他重修房屋,那可十分為難。只是燒也燒了,責罵楊柳又能如何?只叮囑他下回小心也就罷了。
楊柳眼見徐光啟不加責罰,又來纏著桓震,要他收在門下?;刚鹑虩o可忍,靈機一動,忽然拉著楊柳,一同向徐光啟跪了下來,大聲道:“震久慕大人盛名,如蒙不棄,懇請收錄門下,早晚請益,還請大人不嫌桓震學識淺陋……”他本以為徐光啟會婉言謝絕,可沒成想他存思片刻,竟然欣然應許,楊柳借勢上坡,也跟著哀求,徐光啟大約礙著桓震面子,左右楊柳也是名門之后,不得已,兩人一同收了下來,約定改日再行拜師大禮?;刚疬@才問楊柳,方才那一聲響究竟是怎么回事?
楊柳苦笑道:“是小弟在調制火藥,大約是硝炭比例不合,不小心引炸了爐子。”桓震心想此人倒是一個化學人才,等到戰事平息,不如便搞他來做研究。這才想起折騰一番,倒忘了問徐光啟,何以如此爽快便將自己收在門下?據他所知,有不少頗負文名的士人,想要拜門求教,都給他婉拒了的,自己這么一個草莽之輩,竟然一說便準,那可不是奇怪了么?
徐光啟微微一笑,正要答話,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吵嚷喧鬧之聲,像是仆人在阻攔甚人不準入內。徐光啟皺眉道:“前日老仆告假還鄉,薦了侄子來頂班,已經錯攔了許多客人,老夫須得去瞧瞧才好?!碑斚赂孀镫x去,桓震對楊柳使個眼色,示意他跟著來,兩人尾隨徐光啟,到了大門口。
門前站著一個青衫儒生,與自己歲數不相上下,一張面孔脹得通紅,指著徐家仆人大罵侮辱斯文。徐光啟瞧見那儒生,連忙喝令仆人退了下去,上前握住他手,溫言道:“天如何必同他一般見識?快來屋里坐談?!?br/>
原來這人便是張溥,桓震曾讀過他的五人墓碑記,大約此時早已經寫出了罷。張溥前年以貢生入都,文名遍播京畿,與同鄉張采并稱“婁東二張”。不久張采外放做官,張溥卻留在京師游學,宇內名卿聞其盛名,皆愿折節訂交,騷壇文酒,日不暇給,一時間隱然成為京中士子的領袖人物。對這等人徐光啟雖不主動傾攀,卻也自然不會拒之門外,張溥慕他之名數次來訪,兩人便熟了起來。
張溥搖頭道:“不敢耽誤大人時辰,溥此來只想請老大人聽溥一言,少刻溥還要去拜訪幾位大人。”徐光啟明知他不是不敢耽誤自己時間,忙著去拜訪別人,卻也不強他所難,問道:“何事?但老夫力所能及者,必效犬馬?!睆堜叽舐暤溃骸按耸路抢洗笕四獙伲 闭f著慷慨激昂地說出一番話來:
“溥觀近日之朝廷,賢臣落難,小人當道,陛下北狩,溫體仁之屬汲汲于爭權營利,絲毫不以國家社稷為意。一應黨羽,助紂為虐,正人君子鉗口不言,朝廷風氣日漸隳壞。溥忝為貢生,不敢坐視不理,無奈位卑言輕,不能有一呼百應之效。老大人三朝元老,德高望重,愿借大人之力,迎回圣主,振我朝綱。”
徐光啟點頭道:“你說這話雖然不錯,可是茲事體大,你要從何做起?”張溥道:“翦其羽翼,去其爪牙,則首惡易除。”徐光啟沉思不語,張溥續道:“內中有一錦州總兵官桓者,最為可殺!”徐光啟一怔,目光不由得瞧向桓震這邊。楊柳更是憤形于色,就要找他拼命?;刚饹_兩人連使眼色,不讓他們泄漏自己身份,裝作無事一般問道:“這桓總兵如何可殺?”
張溥這才留意旁邊還有一人,桓震今日既沒穿著官服,又是其貌不揚,難怪張溥沒將他放在眼里了,當下過來請教他姓名,桓震不愿告訴他真名實姓,只推說自己姓周,單名一個辰字。張溥見他是個名不見經傳之人,也就不以為意,續道:“那桓某人不學無術,毫無品行,方入仕途之時阿附魏奄,魏奄倒臺,他又以巧言媚上,得在遼東茍延殘喘。陛下初登大寶,不愿過多殺戮,他不思之為天高地厚之恩,反以為得計,數年來擁兵自重,勾結外寇,隳壞朝綱,無所不為。近日溥聞坊間傳言,他又要納溫體仁之女為妻,真是毫無羞恥之心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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