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九回施苦肉瞞天過海逞巧舌夜半吊喪
發布李昿這一句話出口,不但從人盡皆大駭變色,就是在一旁侍立觀看的黃得功,也都暗暗替他捏了把汗?;刚鸩]什么傷,他是知道的;李昿卻好死不死地提出要看,桓震為了保守秘密,還能讓他活著出去么?所謂英雄相惜,李昿雖然算是敵人,卻是黃得功敬佩之人,打從心底不希望他死。然而他更加不希望桓震的謀劃毀于一旦,當下手掌按住了刀柄,只待彭羽一聲令下,便拔出刀來,先行砍殺李昿。至于他的十名從人,自有外面的刀斧手料理。
發布彭羽聽了這話,果真勃然大怒,一掌拍在幾上,震得茶杯搖搖晃晃,茶水濺出來不少。霍然站起身來,對著李昿疾言厲色的道:“貴使既然毫無誠意,那么咱們也就不必再談。天朝隱忍不發,候爾至今,已經算得仁至義盡,往后明朝兩國,各安天命便是。”說著便揮手令親兵送客。
發布李昿毫不驚慌,挺立微笑,兩道目光如炬,盯住了彭羽,直瞧得他心里有些毛毛的。昨日他與申景珍會面,轉致朝廷中備局〔按,與中國的內閣職能相仿,但權力不如內閣大〕意見,刺客身份既已無從查考,只有設法弄清大明的巡撫究竟是否真的受傷,料想桓震身為邊疆重臣,不致拿自己性命當兒戲,倘若親眼確認,果然傷勢沉重,那么多半便是真的有人行刺;反之,巡撫既然皮肉未損,遇刺之事自然無從說起。李昿身為左議政,那是朝鮮朝廷之中數一數二的大臣,況且平日為人忠直,深得朝王的信任,由他來擔此任,是再好也不過的了。李昿領命之后,雖然明知此事不論是真是假,自己提出這等無禮要求,必然惹得明人大怒,說不定釁端由此而啟;若是當真有詐,多半還會給殺人滅口。原本是打算買通幾個雜役查探一番,可是聽申景珍說道,明軍據了義順館,在周圍嚴密把守,莫說外來雜役,就連一只生面孔的蒼蠅也都飛不進去。沒法子,只好硬著頭皮上了。
發布他早已經將自己生死置諸度外,也就不怕明人發作。兩人對視良久,都沒有絲毫要讓步的意思。一時之間,堂中一片死寂,眾人呼吸之聲清晰可聞,聽在李昿耳中,就似有一雙手在反復絞擰他的心肺一般。
發布忽聽桓震用力咳嗽幾聲,彭羽瞧瞧時計,道:“貴使見諒,我家大人創口新近崩裂,每半個時辰便要換一次藥?!闭f著喚來兩名親兵,將桓震抬上了軟兜,就要往后庭去。李昿知道桓震這么一走便再也不可能回來,自己這次出使也就算失敗了。當下轉到桓震面前,雙膝跪地,俯首道:“李昿斗膽,敢請大人示以創處。”彭羽皺眉道:“說來說去,總是這一句?!崩顣p再拜道:“大人無須顧慮,但由得敝使在旁觀看便可?!秉S得功已經準備拔刀,只要彭羽說一個“殺”字,李昿的頭顱便會滾落下來。
發布桓震坐在軟兜之中,雙目微閉,從齒縫中擠出一個“可”字來。彭羽面露驚訝神色,勸阻道:“大人貴體,豈可隨意曝露?何況朝人全無誠意,只是一味刁難,學生以為,咱們不必談下去了。”桓震輕輕搖頭,低聲道:“李議政愿看,那便由得他看?!崩顣p聞言,連忙叩頭稱謝。彭羽卻道:“大人寬宏大量,某卻不能任你胡作非為?!睂刚鹨还?,道:“李大使執意要驗大人之傷,無非疑心我等詐作遇刺,蒙誆爾等。大人既然答允,學生無話可說。只是卻要與李大使訂下約來,大人若無傷口,自是我等作偽無疑,倘若受傷是真,那便如何?”李昿昂首道:“倘若是真,大人是在我國境內遇刺,我王責無可逭。朝鮮軍備隳廢,絕不是天朝雄師的對手,但人在國在,國亡人亡,就如大人所言,各安天命罷了?!迸碛饟粽频溃骸昂茫⊥纯?,痛快!”兩眼卻瞧著桓震,見他點了頭,這才教李昿隨在軟兜后面,一行人一同進了后庭桓震的病房,隨軍醫生關起門來,告了聲罪,輕輕解開桓震衣服,果然肚腹之間包扎著厚厚的繃帶,從里面滲出血來,還有些黃黃綠綠的汁水。
發布軍醫操剪剪開繃帶,一面用凈水沖洗,一面將繃帶揭去?;刚鹜吹脜柭暣蠼校顣p連耳膜都快要給震破,只不敢伸手去掩,仍是目不轉睛地瞧著桓震的傷處,不多時直到繃帶盡數去除,露出一道長可寸許的傷口來,傷口周圍高高腫起,中間血糊糊地十分駭人。李昿本是個儒士,望了一眼,已經不敢再看,面色蒼白,身體搖搖晃晃,似乎站立不住。彭羽察言觀色,伸手一指椅子,道:“貴使何不就座?”李昿哪里敢坐,只覺這一下自己是徹頭徹尾的占不住理了,非但不曾抓到桓震作偽的把柄,反倒自己送了小辮子上去,塞在人家手里。軍醫手腳麻利,很快換過藥,重新包扎妥當?;刚鸾倘苏埨顣p過去,有氣無力的道:“貴使親眼所見,料必無詐。此刻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么?”
發布就在此時,門外忽然喧鬧起來,只聽乒乒乓乓幾聲槍響,眾人盡皆嚇了一跳。彭羽奔了出去,喝問幾句,旋即返身回來,稟道:“幾個親兵聽說朝鮮使臣來此,糾合起來鬧事,定要捉他給大人償命?!被刚鸢櫭嫉溃骸昂[甚么?我還沒死,償甚么命?去教他們耐心些等著,待我當真一命嗚呼之日,再去尋人償命不遲。只是卻不要糾纏這李使者,所謂冤有頭債有主,徑將這筆賬算在朝王頭上便是。”他一口氣說了這么些話,似乎有些累了,靠在床頭打盹。
發布李昿汗出如漿,伏地叩頭道:“小邦無禮,得罪上國,罪該萬死,罪該萬死!”彭羽“哼”地一聲,毫不理睬,作了一個“送客的手勢?!?br/>
發布李昿見彭羽態度強硬,桓震卻似乎較好說話,當下稽首道:“變生義州,我國固無從辭咎,但刺客身份未明,已經一命嗚呼,朝鮮歷來謹事天朝,不敢有逆,兇嫌是否真是朝人,尚未可知,我邦至多不過保護不善而已。此處并無旁人,敝使請進一言:今我朝中于明胡之事多有雜言,我王方左右為難之際,大人有容人之雅量,何不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是去一猶疑之敵,而增一臂助也?!彼@話已經說得十分**裸,倘若桓震咄咄相逼,朝鮮實在沒法子,只好去求皇太極保護,那就是猶疑變作實在了。若是桓震肯作讓步,將這事情糊涂揭過,朝鮮便答允往后幫助大明對付韃子。
發布桓震閉目不語,未置可否,彭羽卻大怒道:“貴使要挾我等么?”李昿搖頭道:“不敢。小邦受韃子欺凌,也非心甘情愿,只不過明遠胡近,明哲之計,不得不為耳。備局中多有不愿助明的,也只不過懼怕奴酋報復而已。天朝若真有力一舉蕩平胡虜,小邦欣悅拜舞尚且不及,又怎會暗地里做這手腳,行刺大人?我王受上國封賜,李昿既是朝鮮臣子,自然也就是天朝的臣子。今日之言,句句出自肺腑,萬望大人明鑒?!?br/>
發布彭羽暗暗點頭,這李昿與申景珍相比,有一個極大的不同之處,那就是申景珍一味想著自己的性命前程,李昿卻是真心實意地替朝鮮國打算。也正因為如此,李昿要比申景珍難以對付得多,不是一味恐嚇便可以令他屈服的。當下對黃得功使個眼色,黃得功會意,出去守在門外。桓震閉目養神,忽然開口道:“貴使一片誠摯之心,本撫深為所感。既然如此,此事便一筆勾銷,你我兩國,仍舊照前貿易便是?!崩顣p大喜,難得桓震竟然如此慷慨,雖然自己受了一番刁難折辱,可是那比起整個朝鮮免遭兵戈之禍來,又能算得了甚么?正要拜謝,卻聽彭羽截口道:“大人且慢應允?!被貙顣p道:“此次的事情雖然作罷,可是往后我家大人仍須來往義州,若是再出這種事情,誰來負責?何況明人商旅往來不計其數,爾等連巡撫也不能妥善保護,更不必提我國商人了。”李昿細細琢磨他話中含義,心里不由得一沉,果聽他道:“既然爾等辦不到,那么我們只有自己派兵在義州駐扎,一來每次大人到訪,都好隨侍護衛,免得士卒來回奔波之苦;二來也好保護商旅,助爾義州官吏肅清盜匪,貴使之意若何???”
發布李昿直覺地便要拒絕,剛剛搖了搖頭,正要張口,心中忽然想起甚么來,一時間不由得怔了一怔。彭羽催問道:“如何?”李昿心中飛快盤算,終于咬牙道:“謹遵大人吩咐,待敝使上奏我王?!?br/>
發布黃得功送李昿出館,又轉回來復命。桓震長長出了口氣,叫道:“天啊,可悶死我了!”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繃帶,戳著肚子上那堆血糊糊、粘答答的東西,撇嘴道:“妙才你好惡心,面粉也能弄成這等樣子!不過竟能瞞過那李老頭,不知是他年老眼花,還是你手藝太好?!迸碛鸸恍?,道:“定是他眼花了。”臉上卻頗有自得之狀。黃得功也湊上來,瞧著桓震的肚皮,似乎十分好奇?;刚鹦彼谎郏謬樀溃骸澳阍賮y瞧,我便學了妙才這手本領,夜里偷偷在你臉上搞些花樣。”黃得功笑著逃了開去,奔出兩步,回頭道:“大人,卑職有一樁事情求你。”
發布桓震微微一笑,道:“你不愿再跟我了么?也好,我本不打算總將你縛在親衛偏裨的位子上,你有膽有略,只是總跟在我身邊,少打了仗,也是時候教你自己出去磨練一番。”黃得功嘆道:“大人英明?!被刚鹦Φ溃骸拔也还庥⒚鳎€開了天眼,懂得看你的心思呢。你想做義州駐軍的統帥,是不是?”黃得功跪了下來,叩頭道:“求大人成全!”他哥哥是給虜兵的鐵騎活活踩死的,從遵化城下那一天起,他便發下了誓,無論如何一定要親手替哥哥報仇雪恨。正是為了這個誓愿,當初他可以連命都不要地照著桓震的安排去皇太極身邊做一個死間;也正因為這個誓愿,他才死心塌地地跟隨桓震直到如今。眼下巡撫大人要在義州駐兵,以他這么久以來對自己主官的了解,往后戰事再起,義州必定是首當其沖之處。家仇國難,建功立業,盡在此時,他怎能不動心?
發布桓震明白他心中所想,自己卻也有這個意思。不但是因為他覺得黃得功是一個可造之才,更是由于截至目前為止,黃得功從未獨當大敵,長久下去,恐怕會如趙云一樣變成一個專業保鏢,早些讓他獨自帶兵掌權,對他自己既有好處,也利于往后自己控制朝鮮邊境。當下道:“答應你卻無妨,只是你年方廿一,又是我親衛出身,我若委以方面,恐怕軍中有人不服。你要守義州,便只能做副將?!秉S得功滿口答應,他只求有個機會,副將便副將,還不是一樣殺韃子么?桓震回顧彭羽道:“妙才,我部下將領你差不多也都認得了,你說誰可主守義州?”
發布彭羽低頭沉思,忽然微微一笑,說出一個人來,卻教桓震有三分錯愕,黃得功更是大叫不服。這人卻是祖大壽的外甥吳三桂,眼下是炮營之中的一個游擊。自從新軍建立以來,炮營也由兩營擴至四營,以忠、義、武、勇名之,新增兩營并不另設參將統帶,而是桓震自己直轄,平時仍是張正朝與方繼祖代管。祖大壽極力引薦,桓震礙著他的面子,不得不將吳三桂調了過來,卻不與他哥哥三鳳編在一處,而是安插在巡撫直轄的勇字營做了個游擊?;刚疬B連搖頭,斷然道:“旁人都可商量,唯獨此人萬萬不行!”彭羽愕然,反問道:“為何?上次在島觀看炮營演練,我觀此人指揮若定,遇事又能冷靜分剖,頗有大將之材,兼且行事不拘于常理,我占義州原本就是無理爭三分的勾當,選他來做守將,再好也不過了。”桓震只是搖頭,道:“不可不可,妙才另想一人來。”彭羽辭道:“學生心中,唯此一人而已。大人不肯用,學生更無別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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