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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又是一夜過去,東方初曙,隱隱露出一抹魚肚白色。皇太極佇立轅門,翹首向西張望,心中按捺不住的急切欣喜。范文程從遵化啟程趕來與自己會合已經數日,不久前探馬來報,說范先生一行十余人,已經來到一里路外,不過片刻便可拜見大汗?;侍珮O大喜若狂,匆匆奔出來迎候。大汗親自出迎,各旗的旗主貝勒自然也要陪同。果然過不片刻,只聽遠方馬蹄得得,一行人策馬徐徐行來,居中一人褐袍方帽,一副漢人文士裝扮,正是他入作心膂,出為爪牙的范文程。

    皇太極疾步上前,攙著范文程下了馬,握住他手道:“先生肩傷可愈?”范文程惶恐拜道:“多承汗王謬顧,臣區區小恙,早已痊愈。這些日來不能親在汗王馬前效命,臣之罪也?!被侍珮O搖手道:“我只愿有生之年早晚得聆先生教誨,即為三生之幸,還望先生為我保重身子?!狈段某谈屑ぬ榱?,一時說不出話。旁邊眾滿將看了,都覺皇太極對這個漢人未免太過客氣敬重,心中盡皆有些醋酸之意。

    莽古爾泰早就瞧范文程不順眼,在后壓低聲音冷笑道:“大金的土地是咱們八旗的勇士一刀一槍拿血肉換回來的,范先生何不……”一句話方說半句,便給皇太極一聲截然怒吼,硬生生的堵了回去。范文程連忙拜了下去,道:“臣天資駑鈍,幸蒙汗王不棄,收為馬前之卒,愿盡節用命,視死如歸,以報大恩,往后更要諸位貝勒爺多多提攜照應。”眾人紛紛說些客氣言語,莽古爾泰也就坡下驢,敷衍一番?;侍珮O早知他這個人脾氣暴躁,說話不加思慮,卻不見得是故意同自己為難。當下也不深加追究,仍是笑嘻嘻的挽了范文程手臂,一同走入軍營中去。

    范文程與同僚打過了招呼,便給皇太極召到大帳之中商議軍務,聽寧完我將這些時日來的戰事情形一一詳敘。許多事情是他在遵化已經得了消息的,卻仍是細細傾聽,一個字也不放過。

    待得寧完我說罷,方立起身來,背著手踱了幾個圈子,眉間微微聳起一個川字,似乎若有所思?;侍珮O不肯出聲打擾,由得他低頭沉思許久。

    過得半個多時辰,范文程終于抬起頭來,問寧完我道:“要汗王不攻京師,轉掠四鄉,可是公甫的主意么?”寧完我指著侍立身后的黃杰,笑道:“完我雖然也有此意,不過卻給此人搶了先。黃杰,快來拜見范大人。”說著將黃杰來投的前因后果,詳詳細細的說了一番。他以為黃杰是個人才,是以一直帶他在身旁調教,此刻又要介紹給自己的知遇恩人范文程了。黃杰方才在范文程進來之時已經行過參見之禮,此刻依言上前,重行參拜。

    范文程雙目炯炯,盯著他瞧了半晌,忽然厲聲喝道:“你是何人遣來的坐探,快快從實供招,或能免你一死!”黃杰大駭,雙膝一屈,跪了下來,大叫道:“大汗明鑒!”皇太極也是吃了一驚,訝道:“先生何以說他是坐探?”瞧一瞧帳門守衛,揮手叫一干人等盡皆退了下去。范文程冷笑道:“京師防務薄弱,倘若揮軍猛攻,一日夜間當可一鼓而下。大汗連敗四方援軍,正在士氣鋒銳之時,此人卻游說大汗撤圍而去,不是坐探,又是甚么?”

    寧完我疑道:“完我卻也覺得黃杰所說并非全無道理。且不說北京城池是否真能一攻即破,就算當真如范大人所言,可是我大金兵不過十萬,糧秣全靠劫掠,決然守不住大明國土。兼且八旗全仗弓騎制勝,倘若攻下京師,明軍反撲,豈不是困守孤城,一無所長?”范文程嗤道:“破城之后,又何必定要守城?”

    皇太極恍然大悟,猛地一拍大腿,怒道:“你這廝果然是奸細,來人,給我拿下!”黃杰抗聲大叫道:“冤枉,冤枉!”皇太極冷笑道:“范先生已然瞧破你的跳梁伎倆,你還有何話說?”黃杰把心一橫,大聲道:“臣無辜獲罪,死于季常之婦,伯玉之妻,死不瞑目!”伯玉姓劉,乃是晉人,其妻段氏,善妒別人的美貌。忽一日,劉伯玉當其面前稱贊洛神之美。段氏聽后憤而詈曰:“君何得以水神美而欲輕我?我死,何愁不為水神!”說完便投水而死。季常卻是宋代的陳季常了,也是娶了一個多疑善妒的妻子,留下一段河東獅吼的笑談。黃杰這等說話,卻是將范文程比作女人爭寵了,此言一出,皇太極固然不明白這些漢人典故,寧完我卻是面色大變。

    范文程不怒反笑,道:“嘵嘵不已,又何益哉?”轉對皇太極道:“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。唯汗王圣裁?!被侍珮O瞧瞧范文程,瞧瞧寧完我,又瞧瞧黃杰,一時間卻有幾分拿不定主意。范文程向來是他信任之人,他說黃杰是奸細,那便有九分是真;可是倘若偏偏是那余下的一分,自己錯殺無辜,豈不教人寒了心腸,往后哪還有人敢來歸降?他向來致力于招徠漢人為己所用,千金馬骨的故事也曾聽范文程說過,倘若此刻殺一黃杰,難保不會阻了幾十幾百個黃杰投效之路。一時間卻有些許猶豫。

    忽然只覺手掌給范文程捏了一捏,抬頭瞧時,卻見范文程望著他微微搖頭。便好言教他暫且下去,黃杰口唇一動,似要繼續辯解,卻又閉上了口,再拜而去?;侍珮O瞧著他去遠了,這才喚過一個戈什哈來,叫帶幾個精干之人,將黃杰密密監視,但有異動,格殺無論。這才回頭瞧著范文程,似乎在等著他詳加解說。

    寧完我皺眉道:“范大人怕是有些謹慎過分了。”范文程微微一笑,道:“公甫還不知范某居心何在么?”寧完我與皇太極一齊搖了搖頭?;侍珮O耐不住性子,問道:“先生有何思慮,何不直言?”

    范文程反問道:“汗王可知孟達?”皇太極熟讀三國,自然知道蜀將孟達。然而卻不明范文程此時提出此人來究是何意,茫然道:“可是那降而復叛的孟達?”寧完我聽得“降而復叛”四字,哈地一聲,擊掌道:“輝岳果然大才,完我自愧弗如!”范文程笑道:“豈敢,豈敢。公甫以為此計可行得否?”寧完我皺眉沉思,搖頭道:“完我以為尚有不妥?!狈段某烫裘嫉溃骸芭叮俊毙脆帕艘宦?,點頭道:“是,做戲須做實?!?br/>
    皇太極卻猶豫道:“桓震也非毫無心計之輩,叛降反復不定之人怎能信用?”范文程笑道:“不必他信?!闭f著要兩人附耳過來,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,只聽得皇太極、寧完我連連點頭不置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布告三軍,說黃杰乃是明軍安插下的坐探奸細。令人前去捉拿的時候,黃杰竟然已經逃走了。布告之中還再三嚴令各旗不得無故妄疑部下漢人,皇太極更將鮑承先等漢將叫來親自慰撫一番。之后無非便是調軍換防等等保密的措施,一場風波,眼看就要化為無形。

    莽古爾泰向來瞧不起漢人,此番聽說漢將出了奸細,更是整日將一些不干不凈的言語掛在口邊,對待范文程、寧完我等漢人謀士也愈加不客氣起來。范、寧等人卻也不與他一般見識,都是一笑置之。莽古爾泰只道兩人心虛氣短怕了他,更鬧得兇狠起來,罔顧皇太極“不得妄疑”的命令,開始逐個搜查起自己部下的漢將來。

    過不兩日,皇太極便聽得風聲,叫了他去好一頓訓斥,責罵他撼動軍心,搞得將士離德,莽古爾泰不服,幾乎爭吵起來,懾于皇太極大汗之威,以及他旗下的重兵,終于還是沒敢當面沖撞?;侍珮O發過一陣脾氣之后,便令莽古爾泰戴罪立功,率領本部正藍旗軍馬,會同貝勒阿巴泰東略通州。